文/野人(网名)
古瘦激儒半世墨
醒来难求一鸡啼
——题记
他老了。
老在道外的一个大杂院里。老的那年,他九十三岁,也算是个世纪老人。兵荒马乱那年,大杂院要个护院的。一商量,看他老实,又是个落荒人。就这样,他在大杂院呆了一辈子,打了一辈子的更。
大杂院的人都管他叫鸡爷爷(黑龙江早时称更夫为鸡人)。
天黑得差不多了,他便站在院中央,拉着长长的尾音,朝大杂院喊,“关大门了——”。等外来的客人走净,他才提着灯笼,把院子犄角旮旯照一遍,觉得这一切都妥当了,才奔大门洞子,吱拗一声,将两扇黑漆大门对关上,哐当一声上了铜锁。然后,拖着永远直不起腰的身子,回到院子当中的那棵老榆树下,环望着各户的窗子,看着窗里的那一盏盏灯熄了,才回屋歇下。倘若等得太晚,他便朝亮等的窗口喊“关灯了——”
他的喊声总是那么亮堂堂,并带着浓浓的山东口音。
老鸡人这辈子也没成家,自然没有孩子,是孤老头子。他老的那天,院子里帮着忙丧事的人都很难过。这个驼背瘦弱的老人,想不到,他的屋子里一件正经的东西也没有。炕桌上,仅有一把紫砂泥茶壶,一把锡酒壶,一个酒盅,一个大灯笼,裤腰带上系着一把紫色大钥匙。窗台上放着一只白玉刻船,船上还刻着两个小人。枕头底下,压着个黑布包,里面包着零花钱,钱下面还藏着一个字帖。
在老鸡人入棺那天,一大早,来了位老女人,身子硬朗,脸上挂着泪。大家看着面生,便猜她是鸡人的亲戚,江北渔村的吧。
渔村在岛上,岛无名。但提起渔村,道外人都知道指的就是松花江中间的那个岛子。
渔村地势颇高,自然四面环水。岛上,南坡是一片榆林,其他三面均为白杨林。
岛上有二十几户人家,分别有院落。院子周围的白杨树,林翻叶茂,落下一片荫凉。渔村的小屋,一律草顶泥墙,墙面多已剥蚀。院庭中央插着一排木杆子,杆子上钉着许多钉子,那是用来晾网和修补鱼网用的。
岛边是白沙滩,横横竖竖倒扣着船,像一条条翻白的大鱼。
岛上很安静,惟早晚热闹。女人拎着鱼篓跑出来,收拾舱里的鱼虾,男人扛着网,惹得鸭鹅乱叫,这是岛上最热闹的时节。
渔村与市街仅一江之隔,可是城里人只站在南岸看风景。
这儿的人有个习俗,不兴串门子。如有话要说,大都去江边沙滩聊。岛上女子穿衣服很随便,并没有什么禁忌。女人很欣赏自己的胴体,愿意在男人面前展示。
渔村女人的身体的确好。腰细,大腚槌,肉紧绷着。太阳出来了,整个岛子便沐浴在阳光里。女人穿着小红裤衩,大白背心,随随便便地悠来悠去,颤颤的大白奶子就那么露着。暴热天,女人们全躲在树阴里,索性把身体全晾出来,让江风柔柔地抚摸。其实,她们的生活是有规律的。清早吃饭,天亮后,划船去江南岸卖鱼。其他时间则在沙滩上织补渔网,晾鱼干儿。这鱼干儿当然是留着过冬时用的,晌午或傍晚,女人高兴了给自己男人灌上酒,然后欢乐一回。
老鸡人说,这岛子是仙岛啊!
老鸡人年轻的时候,就常到松花江边来。晚上打更,白天他总要选一个高岗坐着。对面就是小渔村,他远远望着小岛上织网的女人,看着透过网眼闪动着的紧绷绷的肉体……
一天,他从江边回来,便靠在老榆树下发呆,在回味着江边的景色。大杂院古掌柜家里的丫环英子,走到他身边,小声说:
鸡哥,想谁呢?
他一愣,嗯?
你白天躲哪去了?
江边。
江边有什么好看的。
看渔村。
英子眼睛亮了起来,说,我就是渔村人。
他这才注意端详英子,英子的脸很鲜亮,人长的很实,笑起来也很实。
英子生在渔村,她家门前挨着松花江,父亲整天驾船在江里打鱼生活。
英子没妈,十五岁时,爸一病不起,瘦成了人干儿,最后尿血而死。
英子挑起父亲的活,打鱼,卖鱼,她在江边认识了古掌柜。古掌柜的买卖叫“东永茂”,是个皮货商行。买卖不大,前店后厂,但很红火。古掌柜念过私塾,人老实,说话办事、待人接物也和气,花钱也慷慨。只是人生那些乐和事,吃、喝、嫖、赌,他却一样不好。他只好一口,爱吃鱼而且吃得很讲究。必须吃松花江活水里的鲫鱼,那种人工养的,泡子里的鱼,白给也不要。
他买鱼极刁,要买早上刚网上来的活鲫鱼,每天一条。为了这,古掌柜特意起大早,直奔江边,等英子过江。其实古掌柜的这条鱼,早就在英子舱里准备好了。用水龙布鱼袋子盛着,并灌了小半下江水。古掌柜交了钱后,转身就走。太太在家等着呢,赶着鱼还活着和江水一道下锅,汤一开,满屋香气。
古掌柜管英子叫小妹子。一日,他给妹子出了个主意。打鱼不是女人干的活儿,干脆搬到我那,我在后院给你腾间屋,反正我那也需要人手。英子就这样当上了古家的丫环。
英子来到大杂院后,日子一久,人们发现她那双眼里总含着一点儿忧郁。有事没事就望老榆树下去,和鸡人俩一呆就是小半天。
大杂院人,开始议论了。
晚饭后,老榆树下是老少爷们儿闲聊的地方。这里的常客是古掌柜,韩先生,接着是范老板,百货店老板这些人坐在长条凳上。蹲在外圈的是拉洋车的,蹬三轮的,还有些小本生意人。这些人聊天,说不上三句就开始抬杠。一件事各说各的理,谁也不服谁。他们没有固定的话题,随便从哪个人的一句话,便说了起来。有一次,韩先生说:“劳动创造了语言、文化,创造了世界。”他是念过大学的人,没有人不信,都惊奇得很,也佩服得很。
古掌柜是道外这方水土生活过来的人,惟他不信。他的祖先说过,语言是男女干那个事产生的。他觉得祖先这个理是对的。至于劳动是否创造了世界,他没说。
直到娘们儿朝院子里喊一声,“困了”,古掌柜站起来一拍屁股说:“得,明儿个见。”人便散去。鸡人搞不清,他们在争什么?和娘们儿干那事,还有什么语言?劳动怎么能创造世界?这世上没人时,有没有世界?他带着一脸的问号,靠在老榆树下睡了。
那个韩先生除了教书外,他还写了一手好字,听说念过北京大学堂,韩先生的楷书和大草尤佳。好多达官贵人,坐着洋车登门求其墨宝。起初仅是道外人知道,后来哈尔滨人知道,再后来有些洋人也慕名找他。一天,韩先生看鸡人无事也是好为人师,一时兴起,便教他习字。苦心教了他三个多月,鸡人也真对得起他,只学会了十几个字后来也不知丢哪而去了。气得韩先生逢人就讲“对牛弹琴,对牛弹琴”。
自从英子来了后,古掌柜就喜欢上了这个妹子,没事常去她屋里坐上一会儿,说说话。
时年九月,是哈尔滨连雨的日子。
一天傍晚,古掌柜的太太不在家,他把英子叫大他屋里,说:明天我去南面,看看收皮子的情况。我想把你接过来,做太太的小。
英子脸红了,古掌柜抓起她的手,摸着,问:
你怕吗?
嗯。
夜极静,只有鸡人在高一声、低一声的喊着……
第二天,一早古掌柜带着跟班坐船走了。临走时他丢给英子一句话:“这事就定了,三两天我回来就办。”而后冷冷地看着鸡人。
翌日的大清早,英子跟鸡人说:鸡哥,我求你跟我去趟渔村,离家都一年多了。
鸡人说:行。
这里的女人,只要是有婚约的,无论白天还是夜晚,走路多有男人跟着。别人就知道已经有了人家,而且夫家很有势力,这是一种习惯。
英子家在小岛东边,她家院子当中的木杆子七倒八歪,一张破渔网堆在院角落,四周的杨树也已多半枯黄,竟是满目萧然。
打开门锁,屋里凄凉无限。一面土炕,扔着张破草席。西墙正中间有一个洞,洞是一块蓝布挡着,这蓝布已经有些年头了。鸡人好奇,随手揭开,里面是用玉石刻制的一条小船,10厘米长,船上站着两个小人,一个平顶,一个尖顶。英子一边收拾东西,一边说:“那是我们的神祖,平顶是先神,尖顶的是神母,这是我家上几代人传下来的。灵着呢。“
鸡人自语:“我们那拜佛。“
英子把小船递给鸡人。
“你带着吧,让他给你带个福分。它也有个着落,唉……”英子的眼窝湿了。
鸡人接过后,细细地看着,船头是尖的船尾是齐的,船是白玉刻成的。握在手里有股油油的感觉。看着那小人微睁开的双眼,叫人可亲,不过那有些稍长的脸,倒让人觉得神实实的。
鸡人乐了。
一帮娘们儿推门,嚷嚷着,七嘴八舌,问东问西,这些半露肉体的娘们儿,个个圆鼓鼓的,当着鸡人的面,往那地方抓痒痒。
“英子,有男人没?”
“这长时间,也不过来看看咱们。”
“城里怎样?”
鸡人愣了,他在对岸看这些娘们儿时,那种强烈与干渴劲儿一点也没有了。过去连做梦都想睡她们,当她们真站在你面前时,却什么都没有了,他想不清。
闹到下午,娘们儿才散去。英子收拾一个大包,正要走,变天了,一会儿工夫,雨下得暴烈。
英子无奈地放下大包袱说:“这雨来得急,去得也快。”
窗外的雨在急急追赶着。眼看天就黑了,这样的天,船是不摆渡的,只好等明天。
英子把破旧被子铺在炕头,让鸡人睡。自己卷着旧棉袄躺在炕梢,两人均是和衣而睡。可鸡人睡不着。这些年他头一次和外人睡在同一炕上,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。一想到女人,他觉得有一股奇特的味儿,从那边滚了过来。他在炕上翻来覆去,身下的破席子在沉闷中响着。其实那头,她也没睡。她根本睡不成啊,加上那头翻身直响,搞得她心里慌成一团。
鸡人再也憋不住了,声音压得很低问:“他把你破了?”
“……”
“做小?”
“唉。”英子蒙上脸。
鸡人再没翻身,草席也不再响。
窗外黑黑的,哗哗的雨在小岛上,空空地下着。
翌日,英子和鸡人回到了大杂院。远远看到大杂院门口围了一群人,在那指手画脚,他们走近时才知道,古掌柜的船因风雨大,翻了……
第二天夜里,英子走了,再没回来,从那以后,大杂院里的人,再没有见到她。鸡人听说,她又回到渔村,回到她的那个草顶泥墙的小屋。
英子走后,鸡人又去了江边,仍坐在高岗上,只是眼神有些发锈,呆呆地望着小岛,望着小岛上的女人们。
一晃,几十年过去了,直到死,这可怜的老鸡人仍在望着。
古掌柜一死,东永茂由他儿子接管,少掌柜一直在外念洋学堂,并不会经营,他便把个祖业盘了出去,带着全家去了京城。
韩先生也搬到别处去了,韩先生走时,给鸡人留下个帖子,写这个帖子时,他想了半宿,终于落笔道:古瘦激儒半世墨,醒来难求一鸡啼。
大杂院萧条了。鸡人的背驼得更厉害了,声音越来越沙哑了。尽管这样,这声音对大杂院人们也是一种安慰。
夜很静,月亮奶白,四周稳稳的,老鸡人锁上门,顺大杂院走了一圈儿,回到屋里。灯色晕晕,晃出四壁灰土土的。
桌上摆下一壶酒、一壶茶、一碟葱白、一碟蒜瓣、一碟大酱,还有几根干辣椒。
老鸡人在炕上盘腿坐下,挽上袖头,抓起锡酒壶,静静地看着窗台上那只玉石船,他觉得这船真美,这画功,这造型,好看!不觉盅已沾唇,一咂嘴,吱儿——响得悠悠久久,香得绵绵长长,恍惚走进一个沉沉的梦……待盅离唇,酒底干干,叭!盅扣在桌上。这是他喝酒的规矩。顺手选了一段葱白,在黄澄澄的酱里蘸蘸。咬一口,满口香辣,爽。
他挑起眼皮,朝窗外望去,月也朦胧,人也朦胧,朦胧中,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女人——
瞬间,他软了脖子,松下眼皮,一头仰到被垛上,两滴浊泪,坎坎坷坷地爬了下来。
老鸡人去了。
老女人穿着一身素服,身后跟着四个汉子,拉来一口棺材。老鸡人被装到棺材里,那个玉石船,茶壶,那把紫红色的大钥匙,还有那个已经有些发黄的帖子,都放进棺材里。
她把老鸡人运到小渔村。渔村人都站在白沙滩边,老鸡人被葬在小岛上。在他坟旁,还有一个坟,很荒,无碑。
老女人,脸上堆积着泪水。
岛上的阳光还是那么好,风很湿凉。
松花江水依旧流淌着。
本文发表于《小说月报》2002年第10期。 |